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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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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伍

驟然松懈,阮靜筠確實已困極,只是混沌意識的一角還堆放著一個未解的疑問,以至於當她感覺到自己到家後,竟立刻醒了過來。

可睜開眼時,人卻是迷離的,腦子亦空空如也,竟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於是,她楞楞地躺在床上,半天沒有任何動靜,直到聽見傅斯喬低聲喚了一句「靜筠」,視線追到床邊,阮靜筠呆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微微回了神。

沒有答話,她「蹭」得坐起身後,立刻就沖向了衣櫃,又埋頭在裏面一通翻找,好不容易總算將那個她視而不見,故意壓在行李箱底部的小木匣子取了出來。

這是十日前鄭懷在碼頭迎接阮靜筠下船後,按照傅斯喬的吩咐第一時間交到她手裏的東西;亦是三年前阮七小姐離滬赴法時,趴在船舷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給傅大少的……「最後的禮物」。

阮靜筠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彼時的情景。

其實早在從胡明玉的公館歸家的路上,她對著傅斯喬發表了一番「我要離你遠一點,好好想想清楚你我的關系」的言論,把他徹底惹惱之後,二人之間便開始了相識十數年來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冷戰。

阮靜筠硬下心腸,即便是休息日也不肯歸家。如此持續了幾周後,傅斯喬說到做到,不僅當著她的面吩咐人將她那些正在辦理中的留洋手續全部停下,還面不改色地問七小姐,想要選畢業典禮之後的哪一天舉辦婚禮。

那一日,是阮七小姐頭回曉得,人在氣極了的時候是真的會笑出來的。而她,不僅笑了出來,片刻之後,竟還能分外平心靜氣地反問他:

“你覺得哪一天好呢?”

“我?”

傅斯喬垂頭凝視著她,答:

“自然是越快越好。”

他話音方落,阮靜筠想也不想,立刻回懟:

“那你覺得「今天」好不好?”

傅大少明明清楚她是在賭氣,可依舊答得一本正經,甚至還刻意擡頭瞧了瞧窗外漆黑一團的天色,才道:

“今日有些晚了,不過,明天可以。”

阮靜筠「啪」得將手裏的書合上,憤然瞪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傅斯喬便又說:

“但如果你非要堅持,我現在就下樓吩咐他們開始準備。”

好像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憋屈之下,阮靜筠當即提聲質問:

“傅斯喬,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只有我嫁給你,才可以去留洋?”

“當然不是。”

聲音依舊是平靜無瀾的,他看著她,答:

“靜筠,我說過的,除非你將我們的關系理解透徹,否則哪裏也不要去。”

什麽關系?

她屬於他,所以只能乖乖聽他話的關系嗎?

阮七小姐何時被傅大少如此強迫過,當即頭腦發昏,氣得眼眶都泛起了紅,咬牙道:

“那我想得很透徹了,你再也沒有資格管我!”

扔下這句話,她便站起來,徑直奔向衣櫃,將其中的衣服攏在一起,一股腦地全部拎了出來,然後阮靜筠才意識到,順序有誤,自己忘了先拿行李箱,偏此刻她又空不出手來,一時有些僵在原地。

傅斯喬這會兒倒是善解人意,擡手替她將衣櫃頂上的藤箱取下來,攤開放好,還不忘提醒:

“這個放不下,需不需要讓吳媽替你取個衣箱來?”

他這麽會氣人的模樣,她還是頭回領教。阮七小姐哪裏受得了這種反話的刺激,當即拉開門,高聲喊道:

“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跑來,還未來得及張口,阮靜筠便咬牙吩咐說:

“這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你讓人把我帶來上海的衣箱全部拿過來,將我的東西通通收拾好,我現在、立刻就要回家去!”

這段時日,二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傅宅個個都看得出來,吳媽當然也不例外。但平日裏他們最多也就是互相冷著而已,連嘴都沒有絆過一句,像此刻這種吵到「要回娘家」的地步更是前所未有。

吳媽悄悄看向少爺鐵青的臉色,心知這次是真的惱了,趕忙柔聲勸道:

“小姐消消氣,您瞧外面天都黑透了,哪裏還有船……”

“有!當然有。”

阮靜筠打斷她的話,怒氣沖沖地講:

“只要我想去,多得是人替我開道,誰也阻止不了我!”

誠然,阮七小姐這句話意有所指,可她這話中的「人」,卻的的確確指得是她的阿爹、叔伯和堂兄們,否則她何必提起要「回家去」。偏這些到了傅斯喬的耳中,卻全然變了味道。

“吳媽,幫她收拾。”

傅大少冷著聲音吩咐,而後,他徑直朝門外走去,路過她時,大概是沒忍住脾氣,頓足撂了句:

“阮靜筠,法國是你的目的地,你的向往,臨城是你的家,你的歸途,而此地,不過是你中轉的碼頭而已。如今它宣布停航,你一刻都呆不下去也是正常。

“畢竟,阮七小姐可選擇的,又不止我這一處。”

他這樣的反應,莫說吳媽,就連阮靜筠都是半點沒預料到。驚詫之下,她的腦子其實並未能完全轉過彎來,單單只領會到傅斯喬在「趕」她走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傷心了,哪裏還有閑情去琢磨他話中醋意縱橫的真正意思。

於是,氣話便自發自地翻湧而出,她對著他獨自離開的僵硬背影吼道:

“你說的簡直太對了!”

傅斯喬本都已經走過了門口,聽了這話,雙腳霎時跟灌進了鉛水似的,立刻重到難以再次擡起。

分明是他自貶在先,可她真得認了下來,他卻忍不住滿心憤懣。回頭看向阮靜筠,傅斯喬道:

“你再講一遍。”

他的話講的又慢又沈,眼裏滿滿都是威脅,是不允許她再說錯一個字的意思。偏阮靜筠根本不吃這一套,抱著手臂反問:

“怎麽,我誇阿喬哥哥你明察秋毫也不行?”

不得不承認,阮七小姐實在是曉得如何「火上澆油」,劈裏啪啦,傅t斯喬只覺五臟六腑都被燒得焦疼。

任誰都能察覺,此刻已經是一點就著的氛圍了,無論哪個再多說一句,今日便肯定不得善了。偏偏過了半晌,兩個冷著面孔的人極有默契地都沒有再開口,空氣便漸漸冷卻,慢慢凝滯了下來。吳媽見這情形,十分有眼色地悄然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其他人」一消失,屋內的阮靜筠當即快步走到門邊要將它徹底關上,傅斯喬亦立刻回身擡臂擋住,側身擠進來後,反手就將她壓在了門後。

他的吻是急躁而兇狠的,只在她唇上摩挲了兩下,便捏著她的下巴,撬開她的齒關毫不猶豫地攻了進去。可他的人又是溫柔而纏綿的,否則後來她又怎會沈溺其中,暈頭轉向,難辨朝夕。

等到傅斯喬貼著阮靜筠的唇,回答「不行」時,她早已經窩在他懷裏軟得不像話了,如果不是借著他的力氣,她恐怕只能順著門板滑落下去。

在漸漸平緩的喘息中,積攢了許多日的委屈突然爆發了出來,額頭抵在傅斯喬的頸邊,阮靜筠悶聲埋怨:

“你為什麽兇我?還要趕我走。”

分明是在顛倒是非,可她的嗓音裏氤氳著未來得及散開的潮濕水汽,嬌而又嬌,還沾著不自知的嗲意。傅斯喬哪還有什麽心情與她爭辯曲直,揉了揉她泛紅的眼尾,微微偏頭,再次擒住了她的唇。

鼻息交纏,唇齒相依,舌尖被吮出了麻麻的漲感,不出片刻,阮靜筠便又一次迷失在跟隨他的動作漾起的層層昏眩裏。可她大概還有話沒講完,哪怕僅是須臾的清醒都抵著傅斯喬偏頭去躲。只可惜唇上因扯離而粘起的酥感還未散去,他便又壓了過來。

數次追逐,傅斯喬吻裏染著欲念的兇狠堆疊而起,掌心抵在她的腰後,他一會兒想不顧一切將懷裏的人緊緊壓向自己,一會兒怕嚇到她打算松手後撤卻又舍不得。

進退兩難,無限焦灼,燒得他燥意更盛,「哢」,理智裂出了一道狹長的縫隙,骨節分明的手指便趁機沿著寬松的上衣下擺探進。入手皆是從未碰觸過的軟膩柔滑,傅斯喬的呼吸當即又重了許多。

可他的手心實在太燙了,貼在皮膚上,好像片刻就能將人燒穿一樣。迷迷糊糊之間,阮靜筠下意識地挺腰躲開。而後,一聲悶哼沈沈地擊在耳膜上,她還沒反應過來,傅斯喬已經牢牢固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啞聲道:

“別動,小筠,不要動。”

學校宿舍裏,大家紅著臉悄悄傳閱過的淑女禁讀的小書上的某些描述一瞬間沖進腦中,霎時間阮靜筠曉得自己剛剛撞到了什麽,耳尖幾乎滴出了血。

吻又一次落下,從她小巧的耳垂,沿著細長的脖頸,墜到了鎖骨深處……

真的不能再繼續了,傅斯喬將頭壓在阮靜筠的肩上,竭力調整著呼吸的節奏,卻又忍不住低喃著央她:

“小筠,快點嫁給我,好不好?”

「好」還是「不好」呢?

阮靜筠其實並不完全曉得,自己想要回答的到底什麽。

畢業將近,中西女校的同窗們看似眸中含光,每一個人都在向往著美好而廣闊的未來。可現實卻是,擺在絕大多數女孩面前的可選道路其實只有兩條,即刻嫁人,或者,出國讀書後再回來嫁人。一時之間,好似任何別的身份,都必須為婚姻讓道。

而就在昨日,又有一個原本要與阮靜筠一道赴法的同學放棄了留洋的計劃,偏她的婚禮,卻因男方將要繼續赴美深造,被倉促地安排在了她們畢業典禮後的一個月內。

阮七小姐自幼就被教導過,「世上沒有感同身受,所以不要輕易評判他人決定的對錯」,所以彼時,見同窗是開心的表情,她便也笑著祝福。

可話不出口,不代表不存在。敏感如阮靜筠,當然察覺到其中的諷刺意味。也恰是因為此事,剛剛傅斯喬問起,「畢業典禮後,想要哪一日舉辦婚禮」時,她才會如此輕易就被激怒。

這晚之後,阮靜筠與傅斯喬看似重歸於好,甚至因為那個綿長的纏著欲念的吻挑開朦朧的窗紙,兩人之間有了更多的親密,可他們心中都曉得,矛盾的根源並未真正解決。

傅斯喬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阮靜筠……

饒是後來她從旁得知,所謂的停辦留洋的手續,不過是傅斯喬停留在嘴上故意氣她的話而已,可阮靜筠卻也因此突然意識到,自從來了上海,她實在太過理所當然地依賴他,以至於凡是遇到稍微麻煩一些的事情,便總是一律扔給他解決。如此當然百事不愁,十分方便,可反面就是,她亦會在某種程度上失去對自己未來的掌控能力。

這又是一個阮七小姐從前絕不會考慮的問題。想來想去,大抵還是上了學後,見識了許多從前無法接觸到的人與事的緣由。

阮靜筠並不討厭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古怪」想法,甚至因為此類新奇體驗,她更加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偏偏與此同時,另一個與之矛盾的念頭時不時跳出來,擾得她心神難寧。

兩種情緒日日皆在奮力拉扯著阮靜筠的神經,而時間的流逝卻不會因為她的難以抉擇而稍緩片刻。

轉眼,畢業的這天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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